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それしかできないんだか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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それしかできないんだから

05.

晝神幸郎的努力日後是否見成效,其時,好為人師又掉書袋了一把的千穗理不得而知。

那之後又過了一周左右,又一次休息時,千穗理攥著沾濕的手帕無從下手,準備在包中翻找紙巾,晝神幸郎就是在此時遞給了她一條運動毛巾。

“這個比較速幹。”他自然得仿佛已經做了這個動作無數次,“放心用吧,是新的。”

說實話,被比自己年紀小的人照顧,有些難為情。

倘若是他人用過的貼身用品,哪怕處於清洗過後、尚未再次使用的狀態,會心生顧慮、敬謝不敏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吧。

然而,全新的……?

千穗理忍不住確認:“…是要送給我嗎?”

“嗯,本就是為千穗理準備的。”

千穗理回想起過去好幾次沒有帶紙巾,忍著不適用未幹的手帕再次擦汗的情景。

一般來說,十歲出頭的孩子,會觀察入微、善解人意、樂於助人、無私奉獻到這個地步嗎?

簡直算得上是刻意討好的行為。然而晝神幸郎絕無謹小慎微的奉承之意。

“……幸郎你,是聖母瑪利亞嗎?”

鬼使神差地,千穗理一面接過毛巾,一面不著邊際地說出近似吐槽的話。

“還是說,‘我在歡樂中開花,因為我只能這樣’* ?”

倘若和晝神幸郎再相熟一些,千穗理可能會直接在他面前唱出「アヴェマリア わが君 」*。

然而她沒有。

嘴上說著聖母瑪利亞,千穗理心裏想的卻是玫瑰樹與蝸牛。

“什麽?”

晝神幸郎伸出的手還沒有收回去,露出困惑的表情,不明所以地反問。

“是《安徒生童話》啦。這不重要。”

千穗理當然知道他問的不是瑪利亞。

“重要的是我在誇你。幸郎,有人說過你很溫柔嗎?”

濫俗的誇獎。然而千穗理本意絕非如此。

“不累嗎?

不等晝神幸郎面對突如其來的稱讚和猝不及防的提問從記憶裏扒拉出一個完整的回答,千穗理又步步緊逼,拋出更加讓人難堪的問題。

——晝神幸郎,這麽活著不累嗎?

——你是怎麽想的?

——為什麽要開花,讓花瓣落到我手裏?

——你的花是怎樣開出來的?也是“不得不”嗎?莫非你的回答和玫瑰樹一樣:即使願意,也不能做到像蝸牛那樣縮進身體裏去?

——這是你真正的幸福嗎?

“因為、我們是朋友吧?”

晝神幸郎猶豫地搖頭。

啊啊。果然如此。

——沒錯,世界一點用也沒有,它和赤穗千穗理沒有什麽關系。赤穗千穗理確實是在樹下住著的蝸牛,只願意為自己個人的發展作努力。

而晝神幸郎,他不是那顆玫瑰樹,不是那種得天獨厚的、天真無邪的、從自然本性中鑊取幸福的人物。

他只是個,不允許自己自私的的可憐小孩。

這個認知觸動到千穗理內心深處隱秘的角落,就像在冬夜捏起有些潮濕的襪尖,用裸足觸碰冰冷的被面,脫下外套的身體哪怕蜷縮成一團,也感覺不到溫暖。

千穗理知道這情緒的名字。茨威格所稱前一種同情——所謂心靈的焦灼,怯懦的感傷,對他人的不幸感到抗拒,從而急於抽身、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

不願作出犧牲、沒有下定決心與他人一同經歷磨難的同情,比暴力更致命。

千穗理沒有溫柔的語氣說出晝神幸郎想聽的話。

……她已經克服這磨難,又怎麽會輕易重蹈覆轍呢?

“你對所有朋友都這麽無微不至嗎?”

“也不是所有……”

晝神幸郎吶吶地說不出話來,沈默地觀察千穗理的表情,似乎借此判斷她是無心之言還是有意為之。

晝神幸郎總是如此觀摩別人的需求和情緒狀態。也許他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這些在千穗理與生俱來的感知力面前無所遁形。

不需要分析思考,直覺就會告訴千穗理關於眼前人的一切。

正如此刻,晝神幸郎細微的隱瞞、顧慮、猶疑,都順著當下湧動的氣氛被她捕捉到位。

千穗理換上一副輕快的表情,為他的善舉道謝。

千穗理清楚,她的失言就此可以揭過。

因為晝神幸郎會放過她的尷尬,容許她的咄咄逼人。

06.

進入盛夏後,酷暑難熬,變得困難的,不僅是頂著炎炎烈日堅持步行、拒絕媽媽接送的決心,嚴密周全的防曬工作,最重要的,還屬市民中心的室內球場的預約難度。

再加上頻率和次數都增加了的補習班,進入了暑假,千穗理能和晝神幸郎一起出門的次數反而變少了。

然而,晝神幸郎與人為善的本能驅使著他盡力,讓二人之間的關系不因相處的變少而顯得生疏。

在久違地一起走進球館之前,他拋出了話題,問千穗理打算做什麽來完成暑期作業中的自由研究課題。

“「漫畫改編音樂劇的角色覆現策略」。”

“漫畫?改編?音樂劇?”

“以ROCK MUSICAL BLEACH *為例,就是《Bleach》改編的搖滾音樂劇。下個月就要在Space Zero上演了……”

“啊、”晝神幸郎眼睛和眉毛微微擡起,一派驚訝模樣, “千穗理原來會看jump的嗎?”

“你把我想成什麽了啊。”千穗理失笑,為他的刻板印象辯訴,“我也只是個普通小學生,漫畫什麽的,還是會看的。”

“那個角色覆現策略、又是指什麽呢?”

“嗯,漫畫裏的角色,服裝發型都奇奇怪怪的對吧?假發的質感、演員的臉型、特殊的妝效……最後呈現的角色造型怎麽做到既還原原作,又符合物理規律,也是一門學問。簡單來說,就是怎麽在「cosplay」和「演出需求」之間達成平衡。”

“確實,光是想想就挺困難的。更木劍八* ……”

“這次他不會出場啦。如果以後會出音樂劇續作,說不定要難倒造型師哦。”

想到那個長發分束猶如十一根刺紮在頭上、發尖處還掛上鈴鐺的奇葩發型,千穗理配合著晝神幸郎,也笑了起來。

“幸郎你呢?想好了要寫什麽嗎?”

“唔……大概是「針對金毛犬的排球訓練方案設計和效果」之類的?”

不待千穗理發問,晝神幸郎主動解釋:“小太郎現在叼球已經很熟練了,就是還學不會不持球、把球傳出去。”

千穗理忍不住噗哧一聲。

要狗狗傳球,太難為人家了吧?

“百科全書說金毛很聰明 ,小太郎有金毛的血統,再多多訓練的話,說不定能學會…!”

晝神幸郎所說的百科全書並非尋常意義上的百科全書,而是指美國養犬人俱樂部(American Kennel Club,AKC*)出版的犬類百科全書。

“會買這種專門書籍來看,幸郎真的很喜歡狗狗啊,果然是犬派吧。”

千穗理感嘆著,突然想起一個說法。

——在按首字母排序的百科全書裏,狗(Dog)在上帝(God)前面出現 。

無論孤獨、悲傷或病痛,總是在你的身邊,比你更先一步知道你要走的路,充滿寬恕和崇拜,在你無法理解的層面上沈默地理解著你……

多麽不可思議,狗和上帝有如此之多的相似之處。

也許人應該像愛上帝一樣愛狗狗,至少,狗狗的名字也需要像上帝一樣獲得首字母大寫的待遇,而不僅僅是在順序排列中靠前。

畢竟閱讀書本可以從後往前翻,印刷出來的文字卻不會變換大小。

“千穗理呢?是貓派還是犬派?”

千穗理從無限延伸的思緒中回神,即答:“犬派。”

“誒、”晝神幸郎錯愕地停下了腳步,從喉嚨裏發出了短促的音節。

“看起來不像嗎?”千穗理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他,收獲他誠實的點頭。

看來是因為千穗理過去對小太郎都不怎麽親近,讓晝神幸郎以為她並不喜歡狗吧。

其實千穗理並沒有多麽喜歡小動物。她不會像晝神幸郎一樣,專門蹲守路邊的流浪貓投餵、再將人貓互動當成趣事說給別人聽。

之所以說是犬派,是出於自私的理由。

多麗絲·萊辛說,喜歡貓是因為想愛一個人,更喜歡狗是因為渴望被愛。

狗是唯一愛人甚過於愛自己的生物。

小太郎畢竟是晝神家的,不是千穗理的。

千穗理想要屬於自己的狗狗。

“領養狗,也許是人類唯一可以用金錢買到愛、選擇親人的機會哦。”

一種失落感縈繞在胸口,千穗理失神片刻,最終這麽說道:“不過考慮到時間、金錢和精力成本,還是養貓比較現實一些吧?”

07.

討論各自自由研究課題的選題的那天,發生了另外一件長久留在千穗理記憶中的事。

闊別多日,從體育館內高高的窗戶投射進來的日光愈發熾熱。本該陰涼的館內,也裹上一層口幹舌燥的錯覺。

塑膠地板擦得幹幹凈凈,唯有空氣裏蒸騰的氣味和微松的球網暗示著人揮灑汗水的痕跡。

和過去一樣,千穗理和晝神幸郎到之前,館內其他場地已經有人了。

不同的是,這些人中多出許多晝神幸郎認識的面孔。興許是因為炎熱讓他們離開原本常去的室外球場,另尋室內場地。

“餵,晝神!和女孩子有什麽好玩的,來我們這邊。”

“快過來啊!慢騰騰地做什麽呢?”

他們這麽對晝神幸郎發出邀請,自然而然地忽視、甚至在語言上貶低千穗理的存在。

從幼兒園開始,男女群體之間的界限就像西褲和裙子般涇渭分明。

此時此刻,盡管身著方便運動的褲子,千穗理依然感覺正身著裙裝。

“去吧。”

千穗理對正為難的晝神幸郎說。

就算他應邀去往那邊,也無可厚非。論先來後到,千穗理本就是後來者,自然不會勉強幸郎陪她。

“不要。”

晝神幸郎很認真地搖頭,因為面朝著那群男孩的方向,千穗理不確定他是否在同時向她和他們表示拒絕。

接著他又扭頭正對著她,“千穗理,我們是朋友沒錯吧?”

……“不會拋下朋友和陌生人一起玩”。

他們總不是陌生人吧。

因為是朋友,所以不會拋下你?

因為是朋友,所以要去就一起去?

——言下之意是哪個?

或許二者都有。

但晝神幸郎是說不出“我不要,除非千穗理一起去”這種話的善良的好孩子。

何況千穗理並沒有被邀請,而是直接被無視了。

千穗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排球畢竟是十二個人的運動。”

並非討厭和晝神幸郎的相處、想要將他往外推。

相反,晝神幸郎是少有的令千穗理感到舒服的人。面對她無厘頭的談話方式與忽冷忽熱的態度,他不會甩臉色,也不會追問不停。

最後嘗試勸說晝神幸郎,是因為千穗理以為,她自身社交意願的薄弱,不該影響到他人的人際關系。

“只是正式比賽而已。”晝神幸郎堅持說,“可是,千穗理說過的吧。聽從心情選擇朋友、什麽的。”

……這是,和她在一起更開心的意思嗎?

直覺避開與自己磁場不合的人,大概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每當處於一個僅憑年齡、地緣、某項愛好篩選出的群體之中,本能就會驅使千穗理行動。

晝神幸郎無須配合她的孤僻。

但,倘若晝神幸郎的心願本就和她的傾向一致,那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千穗理不再作糾纏。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幸郎會這麽想,不過,出於補償心理,千穗理和幸郎練習的時候用了更多力氣。

增加的體育訓練自然會留下痕跡。

練琴時尚且還好。然而,跳芭蕾的時候,千穗理的動作受到了影響。

面對老師的疑問,千穗理選擇如實相告。

哪怕知道母親會從老師那裏詢問她的表現,對此感到不愉,對於千穗理而言,也沒有說謊的理由。

即便掩飾過去,總歸會被抽絲剝繭堪破真相。

坦誠的結果是,旨在減少千穗理打排球的時間的訓斥提前到來了。

赤穗女士情緒激動:“你也要當運動員嗎難道!”

千穗理:“就不能是興趣愛好嗎?”

赤穗先生則說:“在家可沒聽你提過。”

千穗理毫不客氣地回嘴:“一天到晚不著家的人沒聽過的事太多了。”

這場風波走向了千穗理早就預料到的結局。

“興趣愛好小打小鬧可以,但絕不能影響到其他課程。”

幸郎就是在那段時間成為千穗理的弟弟的。

08.

千穗理模糊地記得,非常年幼的時候,她曾被當成男孩養過。

然而,家族繼承疊代以後,赤穗先生就放棄了對千穗理的這種費力的、扭曲性別的培養,並和媽媽決定讓千穗理回歸“女孩子”應有的面貌。

也許他們更希望有個兒子,幫助他們在家族事業中的競爭力,不至於如今無法待在業務本地東京。

為什麽不再生一個呢?千穗理以為她早晚會有個弟弟,但赤穗女士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

於是千穗理又不乏惡意地想,也許爸爸在外已有私生子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都好,這個弟弟——也有可能是哥哥——都快出現吧。這樣爸爸媽媽就無暇顧及她了。

結果,赤穗家家族產業主理人的弟弟的兒子未曾現世,幸郎先出現在千穗理面前。

晝神幸郎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千穗理思考一個問題:

赤穗家的女性成員個個以琴棋書畫樣樣能行作為榜樣,不求謀生之道作為立身之本,所以不再具有成為家族繼承人的可能性的千穗理也要如此,為時刻穿上光鮮的裙子而努力。

晝神家的父母,都是排球運動員出身,所以晝神家的孩子也要如此。

是這樣麽?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讓更乖巧、從不心生質疑的幸郎當赤穗家的兒子,千穗理來當晝神家的女兒?

比起從名媛學校畢業、相親、嫁人,千穗理更願意當一個與傷病陪伴一生的運動員,籍籍無名也無所謂,能糊口就行。

如果能和幸郎互換出身……

不,哪怕只是能有一個幸郎一樣的弟弟,也許千穗理的痛苦便能減輕許多。

是以,看著晝神幸郎打排球快樂的模樣,千穗理總是帶著一種旁觀者的冷漠,仿佛等待某種既定但尚未落下帷幕的結局。

……你以為的喜歡,真的是喜歡麽?不是家人潛移默化的引導麽?

……你以為的自由追夢,殊不知是不是父母替你選定的路?

千穗理開始像對待弟弟一樣對待晝神幸郎,用姐姐的自稱、摸頭、擊掌、擁抱來實現她的幻想,掩飾對他的惡意。

這樣的生活十分短暫,終結在千穗理升國中之前。

告別時,千穗理將專門為了和晝神幸郎練習才買的硬排球送給了他。

反正以後也不會用到了。

至於小學體育課上課時用的軟排,那上面並沒有和晝神幸郎的回憶,千穗理便自己收好了。

“……為什麽?”

晝神幸郎抱著球,盯著上面千穗理的名字,楞楞出聲。

“嗯?”

千穗理輕輕答應了聲等他的下文。

“千穂理,”晝神幸郎定定地,鼓起勇氣一般深吸一口氣,直視她的雙眼,“排球,為什麽不繼續打了?”

千穗理註意到他沒有乖乖喊她姐姐。

“因為無所謂。”千穗理說出她準備好的回答,“不管我打得一塌糊塗,還是和幸郎一樣好、比幸郎還好,爸爸媽媽的態度都一樣。”

有些言過其實了,簡單的誇獎的話,赤穗夫婦還是會做的。

只是,明明一副根本聽不懂也不打算了解的樣子,千穗理覺得他們敷衍罷了。

對他們來說,排球是千穗理同鄰居家小兒子玩樂的道具,絕不會成為赤穗千穗理人生規劃中的零部件。

要上國中,自然要收心做打算。玩球的胡鬧活動也被提醒著是時候該取消了。

醫生的孩子是醫生,律師的孩子是律師,老師的孩子是老師。

在主婦也算作一種就業的日本,主婦的孩子若性別為女,自然也是主婦。

要求後代走上自己經歷過並且認可的路——是否家長都不能免俗,都抑制不住自己施加這種強迫性質的期望的沖動?

幸郎難道就沒有過和她一樣的心情嗎?

在那個把排球視為理所當然的家裏,幸郎去打籃球的時候,雖然不會被指責不務正業,可也獲得不了多少關註和反饋吧?

分明就是因為這個,幸郎才越來越少去的吧?

千穗理將這些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俱樂部的教練都會誇獎……”

“叔叔阿姨、福郎哥哥、招子姐姐,都是幸郎的家人吧。教練也不是我的家人。幸郎明白的吧,想要被最重要的人認可和欣賞的這份心情?”

“明明,練習那麽認真 ……?”

說不清這是晝神幸郎最後的挽回,抑或是自言自語。

千穗理微微地笑了。

“練習嗎?那是因為幸郎很認真,所以,陪著幸郎的我也得認真才行。”她說,“其實,不被他人認可是次要的。沿著不能百分之百為自己所信的道路奔跑,無論是偷懶還是刻苦,都是徒勞——我只是現在認清了這個道理。”

她又安慰聞言徹底不做聲了的晝神幸郎:“幸郎以後還會有很多夥伴的。”

千穗理知道晝神幸郎還想問卻沒問出口的是什麽。

不是“千穗理,為什麽不繼續打排球了”。

而是“千穗理,為什麽要這麽正式地提前和我說這個?是爸爸媽媽不讓你和我一起玩了嗎?”

千穗理沒有作過多解釋。她知道,幸郎不能理解個中原因。

在晝神幸郎的觀念裏,朋友也許會因為慢慢失去見面的機會而疏遠,但他絕不會在疏遠發生之前就主動提出離別。

而千穗理正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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